【雷安】厌厌
他自幼是年轻的继承人，禁锢在古老家族的大宅里，小西服被熨烫整洁，五岁时背脊就被赋予家族烙印，他随着墙角的绿鳞片蜥蜴一同长大。
六岁时他偷偷跑出后门，在距离几百米处发现了一条小河，夜晚惨白的月光覆了层薄雾，蜿蜒的河道里温养滋生着蚊蝇的卵，夏日里升腾而起，网一般铺天盖地咬人耻骨。他在如模糊镜面的河里瞅见了自己，紫眼睛诡异地平静无波澜，漠然的不可思议。那天晚上早一点的时候他刚刚目睹了父亲指使仆人埋葬尸体，那些尸体有的死的时候眼睛还未阖上，里面的惊恐彰显着他们曾经见识了多么可怖的东西。仆人在一个专门的地方新挖了个坑，那些还带着余温的躯体就这样被厚厚的泥土所掩埋。
本该感到恐惧和恶心，但此刻他就这样漠然地凝视着自己，岸旁的树枝沙沙作响，四周寂静无人。
他头一次觉得这样的自己是一个怪物。
次年他开始读圣经，像读童话故事书一般，后来他对圣经故事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唯独记得金发碧眼的撒旦，封存在时间尽头的红海，以赛亚躺在水晶坟茔里高声呼唤着耶和华将降临。他甚少与外人来往，抑制下内心的暴戾与孤寂，撒手放开母亲偷偷塞给他的白蝴蝶风筝。七八岁的孩子，刻意栽培出的罂粟花幼苗，紫眼睛不可方物，眼白干净如新雪，不染尘埃，瞳色是氤氲的紫，抬眸看人时无端生出一种威压，但很快就被人们理所当然的接受，因为这个家族的继承人生来就是怪物。
十岁那年他遇见先生，先生是他的老师，二十来岁的模样，带着几分少年气，笑起来温雅，绿眼睛像海，承载万物。
旁人都悄悄爱慕着先生，渴望成为先生回忆里过往里的水波旖旎，可他一见到先生便生出些许复杂情绪，他把这种情绪解读为厌恶。
先生是春天的新诗，翳着水仙的芬芳，骨子里的倔强使他的形象更加饱满，旁人都说先生是水，是温柔的水，叫人一看便欣喜地头晕目眩，妄图虔诚地亲吻先生的指尖。可他认为先生某种程度上和他相似，他们就像搁浅沙滩的鲸，孤独地离开深海，本以为躲开了轮船泄露的污油，却躲不开渔民的捕杀。
先生教会他许多东西，从股市k线图曲折变化到微积分的错综复杂，从左轮手枪里子弹的种类到狙击镜里的风景。他偶尔本能性地向躲开先生，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先生，他曾问过先生既然这么有才为何区区在世间游走，先生笑着告诉他因为想渡人。
他有些嘲讽地想着先生恐怕连自己都渡不了。
那时先生的笑容距离他有些遥远，虚幻如泡沫，似乎下一秒会像小美人鱼爱丽儿一般消失在阳光下，可惜他不是那个王子。但先生的笑容多的是几分自信，易碎的水晶般，带着不可侵犯的圣洁。
后来有一年他过生日时房间没有开灯，黄昏一丝紫罗兰天光紧紧贴着窗，傍晚潮湿的气味令人喘不过气来，窗棱是鸽子翅的白，无端令他想起先生嶙嶙的肩胛骨，白的似丧布，背脊布满伤疤，浅色的疤痕令他看起来格外的脆弱，瓷器般易碎，蒸腾的水汽不断将空气熏热，很快先生的皮肤染上病态的粉。正胡思乱想着，房里的灯突然亮起来了，灼灼地刺得人眼睛生疼，他有些恼火地转过身，却发现先生端着一碗长寿面站在门口，碗中还有一个炸的金黄的荷包蛋，像是会咬人的太阳，一瞬间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当天晚上他在梦里见到了先生，先生在黄昏落日时去踩水，踩着柔柔软软的浪花，脚踝劲瘦，是海蓝色的鱼骨，海妖塞壬在不远处的珊瑚礁石上唱着圣歌，先生头也不回地下了海，没有在意被海水浸泡地有些褶皱的皮肤，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就像从海里来一般自然地回到了海里，最后只留下一串气泡。
他知道自己是抓不住先生的，先生是浮空的游鱼，是随风而逝的流水，是梦里的浪花一隅。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想留下先生，还是想毁掉，不过这都已经无所谓了，或许早在他第一次见到先生的那天，先生便成了斑驳世界里的一束光。
先生向他请辞的时候他已经是年轻的家主，拇指上的祖母绿戒指冰凉刺骨，似乎要融进骨头里。那时他的五官已经长开，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人之间，各自长到一米八几，比先生还要高上几厘米。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来，微微低下头，二人之间气息交融，暧昧而又危险，他闻见先生身上清淡的肥皂香气，是金盏菊还是薰衣草?比起外面那些贵族家大小姐身上痱子粉般的巴宝莉香水要惑人几万分。先生的唇色略淡，未沾染烟熏的绯色，眼睫上婆娑着光，比起威尼斯之死里那个小孩，更加惊心动魄的美，是宇宙初始混沌中诞生的，是灵魂饱受煎熬后的蜕变，是无法睥睨的绝赞旋律。
他感觉自己被阳光绞住，过往种种无法轻易搁置。院里的玫瑰花被割掉了头颅，死气沉沉的蜘蛛网抖落尘埃，时间静止了般，他眼里只有先生茶青色的虹膜，随着浪花飘来的碧色。
先生在春寒交际的时候离去，屋檐的冰锥在不停地化水，他将先生与那年的枯叶写入记忆里，仓皇地赋予了一切意义，点燃一支薄荷香烟后任凭其燃烧至尾部。他不知道先生是否得到了解脱，寻到了梦中的萤火与磷光花。
他后来再也没有打听过有关先生的消息，他将先生化作不朽，化作永不枯竭的流水，封藏在某个蒙落尘埃的角落。
可他还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吻下去。
Fin.
